2017年7月14日 星期五

余英時:《劉曉波傳》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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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杰寫劉曉波的傳記,真可以說是天作之合:一方面劉曉波不可能找到比余杰更出色當行的作傳人;另一方面,余杰也不可能找到比劉曉波更能使他全心投入的寫傳對象。關於這一點,後文還會作進一層的解釋,暫止於此。現在讓我對這部傳記作一高度概括性的介紹,以為讀者理解之一助。
 
我認為本書有三個最值得注意的特色:
第一,本書並非孤立地呈現劉曉波個人的生活和思想,而是將它置於整個歷史變動的大脈絡之中。正因為如此,他的精神成長和發展才段落分明地展示了出來。從十一歲到二十一歲(一九六六至一九七六年)是他在精神上啟蒙和奠基的階段,但恰好處於「文革」時期。「文革」雖是中國人的普遍災難,卻意外成為劉曉波的一種福祉,使他在一段時間之內自由自在,不受任何精神上的束縛。這一點點自由的幼苗不斷在他心靈中茁壯,終於成為今天我們所認識的劉曉波。難怪他後來要說:「我非常感謝『文化大革命』。」
從一九七七到一九八九年則是劉曉波生命史上第二個重要階段。在這一階段中,他一方面完成了中國文學的專業研究,取得了博士學位(一九八八年),另一方面他的自由精神已沛然莫之能禦,自八○年代初開始,便衝出了文學專業的領域,而馳騁在思想和文化這一更廣闊的世界中。但是我們同時也必須記住:這一段時期,由於胡耀邦、趙紫陽兩人主持黨和政,思想、文化界出現了一個短暫的相對寬鬆的局面。本書在敘事過程中便隱隱約約地將這一獨特的歷史背景透露了出來。例如提到劉曉波在一九八八年應邀赴挪威講學,作者寫道:
那時「反自由化」運動經趙紫陽的抵制逐漸淡化,北師大的「小氣候」相對寬鬆,他得以順利出國講學。
從一九八九年天安門運動到二○一○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則是曉波生命史上的第三階段,本書敘事主要聚焦於此。全書共八章,自第三章以下都是屬於第三階段,因此記錄十分詳盡。在這六章的長篇敘述中,曉波個人在這二十年中的一切遭遇更是和歷史脈絡緊密相連的。所以近二十年來中國的政治、社會動態也隨著曉波的一言一行清晰地呈現了出來。自一九八九年以來,由於東歐和前蘇聯先後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亡黨」的恐懼成為中共一黨專政的主旋律。我們只要稍稍回顧一下中共在過去二十年中怎樣時輕時重地懲罰曉波,這一點便顯露無遺了。無論是短期監禁、在家軟禁、或「勞動教養」,都和他的言行對於政權所構成的威脅一一相應。換句話說,對政權的威脅越大,懲罰也越重。毫無疑問,曉波在二○○八年底所推出的《零八憲章》構成了對「一黨專政」的最大威脅,因為這可以引發初稍後在中東進行得如火如荼的「茉莉花革命」。明乎此,則曉波為什麼在《憲章》發表前夕(二○○八年十二月八日)被祕密拘禁,並在一年之後(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十一年,便完全可以理解了。
第二,本書記述曉波的思想和價值觀念,相當詳盡,我們稍加推導,便能看到他的心靈發展的整體過程。這是本書一個很重要的貢獻。前面提到曉波精神進程的三個階段,現在我要進一步指出:這三個階段是一種內在理路的展開,由低而高,逐層拓廣。他在第一階段所獲得高度自由為他在第二、第三階段的思想發展提供了基本動力。徐友漁曾以「思想徹底」作為曉波的主要「特徵」,我完全同意。但是我要下一轉語,這一特色正是他的自由精神的呈露。他的少年和青年時期是在「停課鬧革命」、「上山下鄉」中度過的,所以他沒有受到長期而有系統的意識形態的束縛,而且很早便形成了向權威挑戰的心態。此外他和同時少年一輩相比,還有一個很獨特的人生經驗,即一九六九至一九七三這幾年,他隨父親到內蒙古科爾沁右翼前旗插隊。在這個草原、荒漠與森林的廣闊邊境,他可能有機會和當地農民、牧民摔跤、喝酒,打成一片。也許由於這一背景,他的思想和寫作之中往往貫注著一股浪漫奔放的精神,和他所體現與嚮往的自由相得益彰。自由加上浪漫奔放便造成了曉波的「思想徹底」。
曉波思想的「徹底性」表現在很多方面,這裡姑且舉一二事例為證。首先,從消極方面說,他對於共產黨的否定是徹底的,從意識形態到統治都持完全反對的態度。以意識形態而論,他對八○年代具有廣泛影響的思想啟蒙者提出鋒銳的批判,並不是抹煞他們的重大貢獻,而是因為他們在思想突破方面不夠徹底,「本身還拖著一條長長的舊意識形態的尾巴」。再就現實政治來說,一九八八年他在香港便公開發表了〈混世魔王毛澤東〉的評論,這更是徹底拒斥中共政權的一種明確表示。
其次,再從積極方面看,曉波對於普世價值的追求也同樣地勇往直前,百折不撓。前面曾指出,曉波在思想成長最初階段已完全認同自由的價值。但在第二、第三兩個階段中,他則不斷地致力於自由的深化和擴張。從他最早(一九八四年)發表的〈論藝術直覺〉和〈論莊子〉兩文來看,他是在文學和藝術的領域中尋求自由。這正是為什麼他特別注意到莊子的緣由。因為,一方面,《莊子》這部書恰好體現了最純淨的自由精神。自嚴復至蕭公權,凡是深入西方思想的現代學人,都對《莊子》有這樣的理解,如〈逍遙遊〉可以看作是自由的至境,而〈在宥〉則是「最徹底之自由思想」。另一方面,如所周知,《莊子》也是中國藝術精神的一個最重要的源頭。但是曉波很快地便將自由推向文化和思想的廣大世界,一九八六年轟動一時的〈危機!新時期文學面臨危機〉即其明證。不但如此,他在字面上斥責的雖是中國傳統文化和專制制度,但事實上卻「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劍鋒遙指「黨天下」的統治。這可以說,在擴充的過程中已將自由深化了。
一九八八年曉波完成了博士論文的撰寫,這也是對自由進行深化的一大努力。他的論文題目是《審美與人的自由》,其中一個核心觀點便是「因審美得自由」。當時美學討論很熱烈,而康德(Immanuel Kant)的哲學也相當流行;在這一時代背景之下,曉波所選擇的論題可以說是順理成章的。但是他特別強調「美」與「自由」之間的關係,顯然由於受到了康德的啟發。康德在他的第三《批判》(The Critique of Judgment,中譯《判斷力批判》)中對這一問題有深入的論斷:我們對於純粹的「美」的判斷必須超出一切利害(disinterested)之上,也不能在「美」的物件(如自然界的花)之外,賦予它以任何外在的目的。康德稱這樣一種精神狀態是「自由的」(free)。換句話說,人只有處在這樣一種「自由」狀態之下才能成就美感的判斷。(他稱此為「自由的美」,free beauty)。這裡毋須追究曉波和康德之間的異同,但曉波論文的主旨是要使我們對於自由的理解深入到哲學的層次,則是十分明顯的。所以,《審美與人的自由》這部專論必須看作是曉波在深化自由方面所取得的重大成績。但曉波關於自由的最後、同時也是最圓熟的理解,則見於《零八憲章》。《憲章》第二節〈我們的基本理念〉劈頭便說:
自由:自由是普世價值的核心之所在。言論、出版、信仰、集會、結社、遷徙、罷工和遊行示威等權利都是自由的具體體現。自由不昌,則無現代文明可言。
《憲章》當然代表著所有起草人和簽署人的共同理念,並不是曉波一人之見。然而,由於曉波是兩位主要起草人之一,我深信「自由是普世價值的核心之所在」這一特別提法也同時折射出他個人長期探索自由真諦的終極體悟。
最後,我要指出本書的第三個特色:曉波的精神品格的成長歷程在敘事中逐步呈現了出來。余杰寫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而不是什麼「橫空出世」的「天縱之聖」。因此他並不諱言曉波早年所遭受的種種批評,如廖亦武說他「好鬥」、「霸道」等等。而且余杰也指出:「年輕的劉曉波有著強烈的表現欲望,也知道如何製造話題,吸引人們的眼光。」但是通讀全書,最使我感動的則是曉波的精神境界隨著他的苦難經歷而一層一層地向上攀升。一九八九年「六四」前夕他從美國趕回天安門廣場是這一精神旅程的始點。從「六二絕食」到說服戒嚴部隊讓幾千學生從廣場撤離,曉波的心態顯然已從早年的激進轉向和平漸進。這當然是一次精神的大提升。此下一再入獄和出獄後的監視、軟禁、傳喚、暴力毆打、「勞動教養」……種種數不清的迫害都只能使他的精神境界越來越高。所以二○○九年十二月,他在法庭上最後陳述道:
我堅守著二十年前我在〈「六二」絕食宣言〉中所表達的信念——我沒有敵人,也沒有仇恨。
這是印度甘地最後所達到的精神境界,不經過千錘百煉,是不可能「堅守」下來的。中國人的精神修練自來有兩條途徑:一條是「靜坐涵養」(如二程、朱熹),另一條是「事上磨煉」(王陽明),曉波的精神旅程是循著「事上磨煉」的方式完成的。這一旅程在本書中有極其生動的記述,讀者必須熟讀深思而自得之。
這裡我願意用我和曉波的兩次短暫的直接接觸,為他精神升進的實況作見證。我第一次和曉波會面是在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當時有一場討論中國大陸情勢的聚會在紐約舉行,來自大陸的與會者包括劉賓雁、王若水、阮銘等人,曉波也在應邀之列,因為他恰好在哥倫比亞大學訪問。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他和我的談話。我事先已聽說他是大陸文壇最具反叛性的青年作家,因此我問他是否已習慣於美國的學院生活?紐約和北京對比在他心理上引起了怎樣的反應?他相當激動地說,他完全不能適應紐約生活的孤寂和淡而無味。他告訴我:他在北京差不多天天都有講演,聽眾不計其數。每次講完,必得到無數的「鮮花」和震天的「掌聲」。「鮮花」和「掌聲」是他的原話,他一再強調,因此牢牢地留在我的記憶中。但那一天(四月十五日)恰好聽到胡耀邦的死訊和北京大批學生遊行悼念的報導,與會者的注意力完全被這一新聞所轉移,我和曉波的對話也就此中斷了。我當時雖然很欣賞他的坦率,但終覺得他過於受當時大陸上浮躁風氣的感染,虛榮心未免稍重。但不久之後聽說他毅然不顧個人安危,回到北京,積極參加了天安門的民主運動,我對他的印象立即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但遺憾的是,此後我一直沒有和他再見面的機會。
我第二次和他接觸是通過長途電話,事在二○○七年夏天,距初晤已十八年了。不知為什麼他忽然心血來潮,從北京家中打電話向我致意。他當時非常忙碌,除了爭取人權的許多活動外,他又接辦了蘇曉康「民主中國」的網站,同時還擔任著獨立中文筆會的會長。我對他當然十分關切,電話上大約談了十幾分鐘。最使我感覺深刻的不是別的,而是他的態度和語氣與十八年前判若兩人。他變得心平氣和,富於溫情而全無激情;涉及中國前景之類的大問題,他既能從大處著眼,又能從小處著手。余杰對曉波曾有以下一段描寫:
九○年代以來,曉波如同一塊被時間和苦難淘洗得晶瑩剔透的碧玉,早已去除了當年個人英雄主義和自我中心主義的污垢,他變得越來越溫和、越來越寬容、越來越謙卑,用劉霞的話來說,就是越來越讓人感到「舒服」。
我和曉波的兩次談話恰好可以和余杰的觀察互相印證。
我在序文的開頭說,由余杰執筆為曉波寫傳,是「天作之合」。現在我可以交代一下這句話的根據何在。我的根據便是上引余杰那篇〈看哪,這個口吃的人〉(見本書附錄一)。以年齡而言,曉波和余杰是兩代的人,但他們卻生活和思想在同一精神世界之中。更重要的,他們之間的「氣類」相近也達到了最大的限度。讀者只要能細細體味余杰這篇回憶的文字,必能得之。陳寅恪形容他和王國維之間的關係,寫下了「許我忘年為氣類」之句;他們也是「氣類」相近的兩代人。陳寅恪寫〈王觀堂先生挽詞〉和〈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都傳誦一時,流播後世,正是由於「氣類」相近,惟英雄才能識英雄。現在余杰寫曉波生平,不但有過去,還有長遠的未來,攜手開拓共同的精神世界。這將是歷史上一個最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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