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9日 星期五

呂大樂 - 矛盾不會化解 爭拗不會停止

2015年5月29日

【明報專訊】誰會想到,這一年多以來,圍繞着政改所發生的事情,會演變為一場「令人不會想笑(又或者笑不出來)的黑色喜劇」。

目前最多人所關注和感興趣的問題是,立法會會否通過由特區政府所提出的政改方案。大部分有關的討論,集中在應否通過的問題之上。但應該還是不應該,是一個選擇的問題,是關於價值取向、判斷,多於客觀分析。相對而言,較少討論的是(無論認為應否通過都好)究竟有沒有機制可以促成政改方案得以通過。

我的答案很簡單:沒有!我們現在的處境相當奇怪,就算有足夠議員心底裏(基於不同的考慮,不一定認為那個方案合理)願意接受政改,他們基本上也很難說「好的」。首先,到目前為止,民意始終未有出現一種壓倒性的或者起碼是超過三分之二的所謂主流意見。在政改這個問題上,香港社會的確是出現了嚴重的分歧,而至今仍然無法拉近彼此的距離。原先很多人所以為有可能出現的民意轉向,並未有成為社會大眾都能感受得到的狀態。很多人未受說服,全面接受8.31決定所定下的框架;北京以為只要一直硬下去,香港市民便會自我調整,這顯然是不太理解一般香港人的性格。港人的民意並沒有出現一些人所預期的變化。

更重要的是,假如手上拿着關鍵票的泛民議員決定支持政改,他們必須要承受原有的一批支持者的離棄(而建制派的選民亦不會因此而轉過來支持他們),而且立即受到不同形式的追擊,在政治上差不多等於自殺。以目前那所謂的談判(其實並不存在)而言,很難想像他們可以砌出一套什麼道理來自圓其說,為自己改變決定來作解釋。在這樣的情况下,要他們轉投支持票,機會是微乎其微。這的確是一個生存的問題,他們不可能不作此考慮。

但弔詭的是,假如政改就是這樣發展下去,無法在議會會議上通過,那便很難找到一次龐大的社會動員的機會,既表達不滿,又向北京示威。我想說的是,對那些很想發動另一波佔領運動(以向北京施壓)的活躍人士來說,他們不斷給泛民壓力,將他們牢牢的綑綁在一起,防止出現所謂的轉軚,換來卻是整個政治程序回到議會裏面,令體制外的社會力量缺乏一個動員起來的機會。簡單的說,就是出師無名。站在發動大型集體行動的角度來看,最完美的劇本是泛民有人轉軚,剛有足夠票數通過方案,那麼來一次包圍立法會、再次發動佔領運動,可謂順理成章。但如果政改沒有通過,那麼立法會門外的群眾如何是好(在街頭上慶祝?順便佔領幾個小時?),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

社會穩定有賴泛民否決

在某個意義上,建制派(甚至包括北京)所期望見到的社會穩定,有賴於泛民否決政改——這樣至少可免於見到另一波佔領運動。雖然口頭上建制派是支持政改(作為一貫支持中央的態度),但實際上他們在整個過程中寸步不讓,而且絕對不想放棄現有政制對他們的照顧,所以政制原地踏步,他們在旁偷笑。與此同時,他們既痛恨又害怕佔領運動,有人(而這剛好是自己的對手)幫忙消除了這樣的威脅,可謂求之不得。在過去一年多的日子裏,如果有所謂的贏家,就是建制派:在政治上毋須妥協,而制度也沒有修改,一切照舊。

當然,我相信在很多活躍分子的心目之中,他們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出師有名,亦一樣可以採取行動。對此蠻有信心的年輕人,我遇過。問題是:如果真的要發動第二波的話,場面沒有上一回的壯觀,便很難說是顯示實力。那麼,現在有條件搞一次規模更巨大的佔領運動嗎?

再發動佔領 不是隨便說說

關於這個問題,最好由活躍分子來作出判斷。我只想提出一點,就是大型集體行動需要一個爆發點。雖然北京以為上一回佔領運動乃外部勢力所為,以至後勤支援不斷,愈搞愈熱,但其實只要留意整個運動的發展路徑,不難發現3點:一是佔領運動不是「佔領中環」。它既不是「佔中三子」所精心設計,也不是由他們來領導。這說起來是有點尷尬的,但打從運動爆發之後,他們便被邊緣化。佔領運動並非北京所想像的一個組織嚴密的社會運動,而它作為一個社會運動,同時也包含了不少集體行為(collective behaviour)的元素。二是運動的出現是由一個爆發點所引發——如果沒有拘留學生領袖、沒有警察禁止市民運用天橋前往政府總部、沒有大量熱心市民堵於金鐘港鐵站海富中心出口外、沒有群眾衝出夏愨道……我說引發整場運動乃由一個爆發點所觸發,並不等於貶低它的社會、政治意義;對此分析和討論,旨在了解如何進行社會動員。在不久將來,如果政改沒有通過,那麼到時又會否有一個機會、爆發點來令群眾聚焦,再而採取行動呢?或者有人會認為這種對社會動員、行動的理解已經過時,今時今日要給特區政府製造麻煩,那還需要什麼聚焦、聚眾?分散的小集體、似無還有的竄擾性行動,也是抗爭的一種,而且相當有效(至少在引起特區政府、建制派,甚至北京有所反應的意義上)。這連繫到我想說的第三點,就是組織的重要性。佔領運動的爆炸力源於群眾的自發性,但這也是後來無以為繼的一個重要原因。佔領運動中對「大台」的不信任(不是以一個「大台」取替另一個「大台」,而是追求不設「大台」),或者反映出參與者的政治理念,但當鬥爭變為持久戰的時候,這種做法的弱點便表露無遺了。總結以上3點,要發動新一回佔領運動,並且規模要更大、鬥爭更持久,這倒不是隨便說說的事情。

理論上,如果有幾位泛民願意犧牲小我,施其苦肉計,投票通過政改,勢必令群情洶湧,那是可以幫手促成另一回佔領運動的。而在泛民之中,誰會有可能做這回事的,肯定不是溫和派。那由誰來做呢?泛民中的激進派。只有激進派才可以有這種「反轉再反轉」的能力,以更高更大的口號,壓倒年輕人的激烈言語和動作。所以,如果北京極想通過政改,他們的策略應該是向激進民主派入手,「挑機」一番,引他們出手,而不是向優柔寡斷的溫和派游說。而到了再發生佔領運動之時,北京又可順手鎮壓,既可通過政改,又可打壓活躍分子,一舉兩得。這聽起來頗為荒謬,但更值得深思的是,為什麼這個處境沒有發生。

或者,連北京也怕亂。又或者,是他們充滿信心,當政改未能通過之後,將歷史責任全推到泛民身上,到了2016年的立法會選舉,到時便如梁振英的呼籲:將泛民掃出議會!如果成事,則將會是九七回歸以外,行政立法之間的關係第一次全面受到控制。


問題是:如無意外,這個如意算盤不易打響。

每個社會都有它的特殊性,內地講國情,而香港也不例外。香港市民(更應說是選民)對泛民肯定頗有意見,而對目前社會的狀况,亦一定有話想說。不過,到了重要關頭,他們會否完全放棄泛民,又是另一回事。1997年以來香港政治發展的一大特色是,不是選出最好,而是防止出現更差的。他們未必對泛民情有獨鍾,但總覺得不能完全交出監督、制約特區政府的工具。在沒有太多選擇(畢竟建制派實在缺乏獨立意志)的情况下,選民會策略性地給泛民留有餘地。在區議會選舉中泛民或者會被對手打個落花流水,但到了事關重大的立法會選舉時,則相信仍會得到選民的照顧。要掃走泛民,並非想像般容易的事情。而我們可以想像,梁振英愈加兩錢肉緊,呼籲選民踢走泛民,則他們會有更高的生存機會。諷刺的是,在某個意義上,泛民要死裏逃生,還得多靠現屆特區政府繼續自鳴得意。

泛民議席或減 激進替代溫和

我估計,泛民可以在新的政治環境裏繼續生存,但至於哪類泛民有機會當選,則較為難說。理論上,北京、特區政府、建制派均不喜歡激進泛民;單是「拉布」這個動作,便令他們覺得極其厭惡。但他們對付泛民的方法,卻一直是令溫和派難以討好,而這間接促成泛民內部的替換——對不少選民來說,既然要揀泛民,與其選溫和一翼,不如支持激烈一派。如果泛民的角色就只是關鍵少數,那確實應選能製造聲浪的一群。如此這般,要將泛民掃出議會,那恐怕成功機會不大。更有可能發生的是,泛民議席有所減少,但重要的變化是由激進替代溫和泛民,從此議事堂上就更為熱鬧。


這會是好事嗎?天曉得。我的觀察是矛盾不會化解,爭拗不會停止。不過這都是後話了。至於未來數星期,且看結局早已事先張揚的劇本,可以怎樣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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