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8日 星期五

平路 - 知其不可而為之

信報   2014年4月18日

最近,台灣學者吳叡人在一篇〈行過另一個死蔭的幽谷 ──一個台灣讀冊人的懺悔〉文中提到,「台灣政治的荒原背後都有一個精神的荒原」。吳叡人寫着,台灣因為特殊的歷史際遇,「在主觀上,我們台灣人的民族性,現實、世俗、重利,我們很容易受到統治者的收買和收編。

我則以為,這份精神上的世俗性,不只肇因台灣的移民性格,更為深沉地,歸諸整體華人(香港人也包括在內)以家族利益為出發點的集體潛意識!正因為「精神的荒原」如此廣大、如此普遍,林義雄先生不久前出版的家書合輯《只有香如故》,在書中,他要求自己與女兒的非關俗世的榮寵、純粹是精神的進境,這樣的價值觀在華人世界尤其稀罕。

不知道香港的讀者是否熟悉林義雄與林宅血案?

一九七九年,台灣發生美麗島事件。隔年二月二十八日,林義雄正以叛亂罪起訴,並拘禁於新店監獄候審。他的高齡母親與稚齡雙胞胎女兒在自宅遇刺。事涉政治敏感,至今是未破的懸案。

書裏, 但凡寫到過去,林義雄先生的文字極其節制,內心對罹難女兒的思念,僅只流露在書翻開的第一句,「給亮均、亭均:相信你們已經活在爸爸的理想國度」,在書中,提到自己家裏的事情都非常簡約,難得找出感性的語言,譬如他妻子的母親過世,用字也只是「十天之間,我們隨意作息,四處逛逛,但談的話卻不多,我想那時候我們三人(註:作者夫婦與女兒)都只是想用一些無聊事來驅散那不可能驅散的失親哀傷而已。」

重點是,林義雄先生不喜歡談論自己。他在家書中回憶以往,「雖然也曾因為工作或客觀情勢需要,寫了不少說明自己的思想言行的文章,卻經常覺得好像是在自我讚美而羞愧」。正因為林義雄不喜歡談論自己,這本書難以滿足讀者的偷窺欲,但另方面,讀者還是窺到一些些:包括作者道德上超高的自我要求,對身邊的人(尤其是政治同儕)想來造成莫大的壓力,在某種意義上,本書作者絕不是隨和或從眾的人!同時,也因為作者的道德高標,對權謀與機巧的實際政治,作者是不屑為的;對那場域中種種利益交換,他從心底難以接受……

林義雄先生家書合輯叫做《只有香如故》,為什麼取這個書名?出自一首「卜算子」。當年陸游託物言志,詠的是梅花,或者顯示出林義雄先生的內在孤寂吧。「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多年來風雨相侵,儘管身上繞着極大光環,「零落成泥碾作塵」?在今天的台灣,林義雄先生扮的常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苦行角色。


吳叡人 - 行過另一個死蔭的幽谷 ──一個台灣讀冊人的懺悔 (節錄)

本文為吳叡人老師在2014年2月28日228事件暨林家祖孫受難2014年追思紀念活動之致詞稿

選舉過後的秋天,我向林先生告辭,回到芝加哥,開始過著像修道院一般的日子。在這段像修道院的歲月中間,我認真讀西洋政治思想史、讀世界史、研究台灣歷史,我想要了解所謂「台灣」到底是什麼?台灣悲劇的根源到底在哪裡?到底我們有沒有出路?我在想的已經不是什麼改造台灣政治的藍圖,而是要怎麼樣去創造台灣精神的深度,要如何為我們台灣在世界的、人類的知識地圖裡面找一個位置。那時候在我的宿舍附近,有一條很漂亮、長長的林蔭道,兩邊種著很多棵的Linden菩提樹,很漂亮,我把它取名做「哲學之道」。每天傍晚讀書讀完,我就到那裡走走、散步、思考、運動。那條路走到底的時候,有一個銅像,不是孫文也不是蔣介石的銅像,而是捷克獨立後的第一任總統,Tomáš  Masaryk,馬薩里克的銅像,在馬薩里克銅像的下面刻著三個英文字,Jesus, Not Caesar,「要做耶穌,不要做凱撒」,我看到這三個字,覺得這就是我想要走的路。幾年後,我完成一本很厚的博士論文〈福爾摩沙意識形態〉,這是一部關於台灣認同起源的研究,也是一部近代世界史脈絡中的台灣精神史研究。我心中,開始有了思想體系的輪廓,關於我們台灣的歷史和它道德的意義。

2004年年底,我離開任教的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進入中央研究院台灣史研究所工作,那時候台灣民主運動已經開始走下坡,進入低潮期。2006年,我和一些朋友,包括乃德前輩,一起推動「715宣言」,想促成民進黨的改革,不過這個運動最後是失敗了。那年秋天我離開台灣,在英國Cambridge大學的一個地下室住了三個月,療養我受傷害和被出賣的心情。兩年後,在一次台灣史研究所同仁的旅行中,我們來到二結的慈林圖書館。那個下午我走進圖書館對面的紀念館之中,面對林老太太的相片,我眼淚一直流,嚎啕大哭了很久,我的助理站在一旁尷尬地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就一邊哭一邊跟老太太說,我真的很對不起妳,我也對不起雙胞胎,我對不起林先生跟林太太,因為我一定要退出政治,我要全心做一個思考我們台灣歷史命運的學者。從那一天開始,我心中就再也沒有躊躇,我已經決定要走上「另外一條人跡罕至的道路」,another less traveled path,就是航向咱台灣靈魂深處的道路。這是林先生面容上的那種憂傷,那種比世俗政治更加大的憂傷給我的啟示,啟示我說,叡人,還有另外一條路可以走,還有一種政治可以做,台灣的政治如果要好,要有人去走那條路,做那種政治,思想的、精神的政治。那天下午,我把眼淚擦乾,離開慈林回來到南港,我的修道院裡面,回來到我那條坎坷難走又寂寞的道路上。

這條道路就是我要跟大家講的,另一個死蔭的幽谷。因為當你對台灣的歷史知道越多、認識越深,你就會越悲傷、越悲觀。就像義大利但丁神曲所說的,「進入這個門之後,你要放棄一切的希望」。做為一個台灣人,面對台灣的歷史,你要放棄一切的希望。客觀上,我們台灣處在幾個帝國的夾縫中間,我們的命運欠缺自主性。我把這個欠缺自主性的命運就做「賤民的困境」。在主觀上,我們台灣人的民族性,現實、世俗、重利,我們很容易受到統治者的收買和收編。歷史上,除了國際的強權帝國之外,最會出賣台灣人和台灣的都是台灣人。過去兩三年來,我們台灣史研究所有機會拿到一份新的二二八史料,是保密局那時候在全台灣各地方監視台灣精英的完整報告,總共有好幾千頁,我們一頁一頁的讀,兩三年後我們獲得一個心得;組織、領導這個間諜網的是林頂立,他是台灣人,他所使用的抓耙子,差不多有八九成都是台灣人──換句話說,在二二八事件當中,台灣人出賣了台灣人。在台灣這個地方,黑暗的力量往往比光明的力量還要大,這是林義雄先生一直在追求的「政府精神」所很難生根的一個沙漠。跟林先生比起來,我想甘地非常的幸福,因為他的印度是一個宗教性、精神性非常強的社會。台灣政治的荒原背後都有一個精神的荒原。台灣歷史的悲劇,某一個意義就是台灣政治跟精神的雙重悲劇。所以要研究台灣的歷史,要面對台灣的歷史,等於你每一天都要跟絕望鬥爭,我相信我這樣說沒有錯吧,[在場的]李筱峰教授?

在二二八這一天,在紀念林園,我的懺悔是,我離開了我曾經承諾的台灣政治改革的道路,但是我的救贖是,我選擇走上開拓我們台灣的學問和思想的道路。和整個台灣的悲劇已經重疊在一起的林家悲劇,和整個台灣的歷史重疊在一起的林義雄個人歷史,先給了我政治的啟蒙,然後又在一個更深的層次,再給了我一次精神的啟蒙。然而其實這是同一條路的兩種不同款的走法。林先生在追求的那種「比較少人在走的路」的那種政治,需要精神的基礎跟深度,而這也需要有人去開拓、去開墾。這也是一條很少人去走的路,所以我選擇這條路,讓我背負、讓我走。我雖然很平凡,但我願意獻身在這條路上。

所以我離開,但是我並沒有離開。我跟你走的是同一條路,我們走同一條死蔭的幽谷,同一條坎坷的台灣路,我們悲傷但不餒志。因為我們知道出世在台灣,你想要做一個人,你想要做一個有尊嚴跟有自由的人的話,除了在這條艱苦的路上向前走以外,沒有其他的方法。美國有一位著名的女詩人,叫作Edna St. Vincent Millay,她有一首詩說:「所有的傷痕都會好,只有一種傷痕不會好,就是放棄希望、放棄夢想所留下的傷痕。」你只要放棄希望跟夢想,這個傷痕十輩子都不會好。所以,我們台灣人不會放棄希望、不會放棄夢想─就是要做獨立自主的人,要建立獨立自主國家的希望跟夢想。因為我們台灣人不願再受傷,不願再悲傷,而且,而且我們不會輸,而且我們會贏,像林義雄先生在四十年前向宜蘭鄉親說的那句話一樣:「不用怕,咱在這裡住得比他們久,有一天咱會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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