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9日 星期日

阿離 - 車廂裏,隔海對望

星期日生活   2014年2月9日

【明報專訊】我無法忘記一個場景。

作為港鐵常客,對乘客死站車門周邊不肯走進車廂以方便自己下車的情况不免熟悉,遇此種種,大伙兒總是啞忍過去,覺得擠一擠,幾個站,就下車,沒必要與人起事。然而在無數次擠迫的其中一次,車廂中間空位極多,而站在車門附近的乘客抵死不肯移動,令剛進車的乘客擠得面容扭曲,包括筆者。被兩個大叔的腹腩擠住的我忍不住,但仍語帶禮貌的向把守車門間的乘客請求:「唔該可唔可以行入少少?裏面仲有好多位,呢邊太迫啦。」

話音未落,被擠的乘客以一種驚怖的目光盯向我,彷彿我是隻破壞和諧的出頭鳥;而把守近車門柱位的乘客,轉向我,一臉無溫無感,如充耳不聞,繼續屹立原地。

我不能相信,這樣的生活小節,能令自己難受得雙眼盈淚;不能相信,香港人,已被磨蝕到這個樣子。

香港和香港人 變了

剛嫁台灣丈夫移民美麗島的友人阿美對我說:「台灣再迫也不會覺得難受。」在香港土生土長,五年前隻身赴台攻讀傳理系的阿美,跟我描寫台北捷運的日常景觀:魚貫排隊守秩序,寧願站着也空出博愛座,半個在車上吃食的人也沒有,「我剛到台灣,坐捷運吃香口膠,有個女人拍拍我,問我是否不是台灣人,然後跟我說,台灣捷運不可以吃香口膠。」有沒有半點咒罵或怨氣?「無,她非常友善的提醒我。」那是一種無條件的,對人的尊重。

阿美說,當初來台讀書,是因為在港選擇少,無法讀到心儀科目;畢業後決定定居台灣,除了因為老公是台灣人,還有就是,仍有往返香港的她覺得:「香港已經跟我當初離開的時候差距太大了,我覺得自己可能沒辦法適應。」

「香港人被迫到變質」

「五年前我離開的時候還有很多街舖,還有十二蚊魚蛋粉,不是滿街我根本不會買的金舖和名牌,坐火車地鐵不用整天被人家碰撞和打尖。」景物流逝,最重要的,是也人變了,「那時候,香港人比較溫和,現在有部分已經變得很極端。」阿美像端起一面鏡,照向對岸的家園,及家園裏被巨力擠得面容扭曲的人,「我覺得香港人跟大陸人最大的分別,是對多元文化的包容性,但有些人已經是無理智地罵,我覺得好難過。香港人有部分被迫到變質了。」

壓迫的生活,令人失去對他人最基本的尊重,恐懼與憎恨足以令一個人變質。筆者記得一個異變的剎那。某天早上八時,短短由觀塘至九龍塘的行程中,每個站也洶湧擠上幾個人,把本來擠在車廂中的個體再行壓迫,我被擠得面貼牆,認為看見沒有位置卻仍要硬擠進來把他人壓得窒息的人,自私粗暴恬不知恥,冷靜構思着,應設立一個公營機構,把這些一臉愚昧而無恥的惡民系統性地監禁或處理掉,這種管理人口質素的政策如果存在,世界便會回復莊整靜好,秩序暢順。這種與種族清洗無異的想法,的確在高壓車程中悄悄於我腦中成形,每次想及,皆驚恐於自己的改變——或不是改變,而是在快速無道的轉變與巨力的壓迫下,被誘發的惡性。

尊嚴

「香港人最大改變是變得很負面,心中雖然追求自由,但肉體為了生活只能夠做機械人,而在香港可以喘息的地方又愈來愈少。」阿美說,近來的港人台灣瘋,她很明白,台灣的空間比香港多,而普遍台灣人也對香港人不抗拒。她說,移民來台的港人大概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尋求出口的人,為了逃離香港的都市壓力,追求生活,不少因為想以較低成本創業,買個機會,便來台打拼;另一種是生意人,為了港台間的商機而定居市區,兩邊飛,賺港幣在台灣用,「但兩者有個有一種附加價值,就是尊嚴。在香港,很多香港人覺得一直被打壓,但來到台灣就完全不同了,沒有人看不起你,沒有人會覺得你要靠他開飯,也沒有人會來搶你的東西。」

美麗島的想像與現實

不少人感覺當下香港猶如熱鍋,政治紛爭無日無之,不如到對海平靜地,不涉江湖事,但阿美說,來台後,她對當地的政治文化也要很敏感,「台灣藍綠色彩分得頗清楚,整天都會聽到人家討論,但要習慣別胡亂發表意見,因為如果有談及他們支持那一方的壞處,老一輩真的會跟你拗到底。」除了政治藍綠分隔,覆蓋台灣的「中國因素」也愈來愈強,「來台灣第三、四年開始,覺得台北開始愈來愈似香港。」物價飛升,國外集團瘋狂投資,還有香港人的夢魘——高樓價。SARS後十年間,台北市預售及新成屋每坪平均房價由39萬元升至83.9萬元台幣,郊區房價也從每坪11至12萬元升至20至30萬元。當中,大陸人投資炒房已不是新鮮事。即使大陸人在台購房受限於「543條款」,但中資公司資金往往以第三地公司的名義回台投資房產,特別是豪宅。今朝君體也相同,阿美說。憧憬移民台灣的人,對這片土地,有多少了解、多少的愛?是否也願意為這地的不公,前仆後繼地抗爭?

「現在,台北生活都不容易,台灣其實遲早淪陷。」阿美歎道。我不敢想像,那些無溫無感的冷漠的臉,也要在台灣捷運上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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