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6日 星期六

劉波 - 世界本來就是殘酷的

蘋果樹下   香港蘋果日報   2013年11月16日

劉紹銘先生寫文章《The Knight of Sorrowful Countenance(憂容武士)》追憶徐訏先生。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們初次見面,徐先生忽然問,夏志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為什麼沒有討論他的作品。劉先生是書的中文譯者之一,被這樣追問,感到很窘,「徐先生問我為什麼他榜上無名,想是隨便問問而已,因為他應該知道譯者對作者的選材,無權過問。」

徐訏向譯者發問,未必是隨便問問,實有難言之隱。這要追溯到十年前,一九六一年一月十六日,林語堂在美國國會圖書館做了題為〈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的演講。演講稿為英文,香港美國新聞處主編的《今日世界》雜誌請史東翻譯刊出,譯文對原作進行了刪節甚至修改。徐訏毫不客氣地指出:「在這篇演講中,語堂先生有兩處提到我,一處談到詩的,他說:One exception is Hsu Yu, who now lives in Hong Kong. His lines, instinct with rhythm, come naturally.而譯文變成了:『徐訏的詩尚可讀,他的詩句鏗鏘成章,節奏自然。』一處是談到短篇小說的:Of the writers of short stories, the works of Lu Hsun, Shen Ts'ung-wen, Feng Wen-ping (less well-known) and Hsu Yu are the best. 而譯文則變成了:『短篇小說家中,魯迅、沈從文、馮文炳(廢名)則是最好的』(刪去了徐訏)。我自然不會管譯者史東先生對我怎麼一種看法,但篡改語堂先生對我的意見則實在是低能的手段。」林語堂對徐訏詩歌的評價原意如此:「最糟的是,這些詩人不用多變化的節奏,卻要用押韻。只要兩句話的末字勉強成韻,他們便以之為詩了。現居香港的徐訏是一個例外,他的詩充滿了節奏,達到自然。」譯文改成『徐訏的詩尚可讀』,意義大變。至於把徐訏的名字從中國最好的短篇小說家名單中抹去,則實屬惡意了。何以至此無從考證,但徐訏對翻譯家的「信」,終究是打了折扣,於是就有了前述劉紹銘先生的尷尬。

夏志清不提徐訏,不見得就是對他文學成就的否定。徐訏鵲起文壇,始於一九四三年三月重慶《掃蕩報》連載他的長篇小說《風蕭蕭》,而《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編「抗戰期間及勝利以後(一九三七~一九五七)」指出,抗戰時期國民黨內地的文壇情況極難評價,因為許多戰時出版物和書刊並沒有保存下來,台灣、香港和美國都沒有。由於缺乏足夠的資料,在夏志清的視野裏,那些寄居大後方的作家群一片模糊,遠沒有留在上海淪陷區的作家鮮活,所以他說戰時最有才氣的新作家不產生在重慶或延安,而產生在上海,尤指張愛玲、錢鍾書、師陀三人,也就不奇怪了。問題是,徐訏瞧不上張愛玲,他說她的「小說所表現的人物範圍極小,取材又限於狹窄的視野,主題又是大同小異,筆觸上信口堆砌,拉雜拉扯處有時偶見才華,但低級幼稚耍文筆處太多。」對徐訏而言,夏志清寫中國現代小說史抬舉張愛玲,卻隻字不提當年知名度更高的他,難免心態失衡。

縱觀徐訏的命運,大紅大紫後黯然褪色,半生熱鬧半生寂寞,有政治的原因,也與他孤傲的個性有關。董橋先生說得絕:「徐先生的寂寞是他給他的人生刻意安排的一個情節,一個布局,結果弄假成真,很有感染力,像他的小說。」文壇忘記了徐訏,不是徐訏的悲哀,是文壇的悲哀,但,「沒辦法了──同樣寫作,金庸當了財主,蕭銅和徐訏,就窮死了。」香港作家陶傑感嘆,「世界本來就是殘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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