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8日 星期一

家明雜感:《築巢人》不熱血,更震撼

星期日生活   20131117

【明報專訊】台灣紀錄片發展蓬勃,還有凌駕劇情片的趨勢。這兩天的消息,一部叫《看見台灣》的新片公映才十天,全台累計票房已超越3500萬台幣,趕過去年的《不老騎士》,成為台灣有史以來最賣座紀錄片,看來票房還會一直攀升。

怎不教我們在香港汗顏、艷羨?香港電影市場相對單一,紀錄片沒位置,本地出品少之又少。口碑再好的《音樂人生》也只有百多萬港元收入,但已很令人欣慰了。關於台灣電影,兩個問題這兩年我一直在問:(一)全世界都輸給荷李活,台灣八十年代開始也是美片天下,為何今天影院觀眾,甚至年輕一代愈來愈愛看國片?(二)香港紀錄片受冷待,能作首輪公映的屈指可數,台灣的紀錄片憑什麼闖出一片天,愈映愈旺?我們常說「香港電影」要找出路,台灣經驗如何值得借鏡?

只有台灣最能做到

台片市道暢旺,背後多少有「本土」因素,尤其兩岸關係愈來愈緊密、大陸旅客漸多情况下,電影中的「台灣故事、風土、情懷」似乎更能聚眾,贏得台灣人的國民身分認同。我們印象中,台灣紀錄片正氣、熱血、大愛,具人文視野及關懷,總說一幫人努力成就一件事,眾志成城;影像記下血汗與淚水,非常勵志,不獨台灣觀眾,我們在香港看一樣受落。《不老騎士》的公公婆婆騎電單車環島遊,既頌揚台灣沿岸風光,亦突出地方的人味,強調老有所養、人老心不老的精神。說實話,一個地方要文明到什麼程度,才能在賣座電影中呈現對老小的關顧?今天兩岸三地,大概只有台灣最能做到。《看見台灣》是在直升機高空拍攝的優美景象,以不一樣的角度看寶島,預告片中吳念真的旁白便是「去看台灣,去理解台灣,甚至去愛台灣」;由認知到愛,風光片亦貴乎台灣精神。

紀錄片生態健康觀眾入場支持

當然國族認同並非一切,一系列成功的紀錄片要拍得好才行。這不得不歸功於大環境,台灣紀錄片的生態絕對比香港健全,觀眾愈來愈不抗拒;創作者多,他們對紀實各有想像。資深電影人也拍紀錄片,劇情與紀錄並行不悖,虛實互為參照,不像香港電影工業的涇渭分明。年前台灣的跨界合作「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由知名、年輕導演拍著名作家,在中港台都蔚為佳話。台灣不少基金會、電視台資助紀錄片拍攝,有大小影展的放映及競賽機會。「紀錄片雙年展」及「台北電影節」都在1998年創立——九十年代台灣電影最不景氣,但最壞亦是最好的時代。台北電影節的「台北電影獎」尤要一提,當一般電影獎的「短片」、「紀錄片」、「動畫」聊備一格,2010年起台北電影獎的「百萬大獎」卻不分類別,讓不同風貌的電影同台競逐。最有趣的是,四年下來竟全頒給紀錄片:2010年的《乘著光影旅行》到今年的《築巢人》(在香港先後入選華語紀錄片節及亞洲電影節)。《築巢人》篇幅是四年大獎中最短,一個小時不到,但在評審的眼中(今年主席是陳可辛),好戲既無分虛實,篇幅長短亦無關重要。

《築巢人》的確短小精悍,它是我近期看過電影中最難忘的。尤其結尾的影像及聲音,心有餘悸,在腦裏一直牽纏不退。

影片導演是沈可尚,正是跨界別影像創作的年輕代表。他不獨拍紀錄片及劇情片,同時也拍廣告、當電影攝影師(2007年的《流浪神狗人》及2009年的《一席之地》由他掌鏡)。紀錄片方面,他幾年前拍過《野球孩子》,講小學棒球隊及教練,側記幾個小孩成長中稍縱即逝的燦爛時光,以文字作結(「童年流水,潺潺若止……」),委婉動人。沈的紀錄片有獨到的視點,他跟人物長時間相處,走進他們生活,到攝製時不渲染不濫情,又適度的加入配樂及訪問,不拘一格。

《築巢人》自閉症的父子故事

《築巢人》以自閉症為題。主角是三十歲患有自閉症的陳立夫,他有個姐姐,姐弟跟父親相依為命。父親在影片中的訪問有點感慨,十年前的日子不想提(電影沒說明母親存歿),好像他是幾年前才跟兒女重聚,舉家搬回台北。那時起,他過着日間上班,晚上及假日照顧陳立夫的日子。陳立夫情緒不穩定,經常自言自語,脾性暴躁時,會責罵父親。立夫高頭大馬,身形比父親魁梧,影片開始時,先來幾下刺耳的鋼琴音,我們再聽到家庭爭執、疑是陳立夫發怒打人的畫外音,沒有影像令人好奇。估計在這個三人家庭內,父親除了要看立夫臉色、萬事順他意,還要迎抗他的暴力宣泄,給陳父的身心帶來無比壓力。

影片展現出陳父的幾面:他是對兒子循循善誘的父親。陳立夫有收藏癖好,愛檢破爛回家,尤其喜歡舊蜂巢,弄得一屋雜物,陳父只能遷就,餘暇還繼續帶他看蜜蜂、找蜂巢。立夫喜愛畫畫,可以執迷地不停畫蜜蜂,家中雜物也包括他的作品,父親於是為他張羅搞展覽,呼朋引伴來參觀。父親帶立夫打保齡球,帶他去動物園,帶他到海邊捉寄居蟹……父子走在街上永遠形影不離,反而姐姐只出現在家居環境。然而儘管父親如此周到,立夫也有不可理喻的時候,一次父親為他慶祝生日,他不知何故大動肝火,以髒話罵父親。父親被他氣半死,但敢怒不敢言,怕再挑起他的神經,只能狠狠盯着他,眼神充滿恨意,小客廳的氣氛繃得隨時爆炸。這個父親很努力,但面對不懂性兒子,經常左右為難,永遠愛恨交纏。

然後我們看到陳父在旅行社的工作,在那邊他太自在了。訪問中他直認不諱,出國反而是休息。《築巢人》兩段慶祝生日的段落,一段在家裏另一在國外,氣氛差天共地,陳父在外頭比在家裏開朗、隨和。影片拍他最寫意一幕,是他出差時在游泳池暢泳,應該是黃昏時分,陽光不猛烈,逆光映照優美,鏡頭還跟他下水,看他浮沉舒展。然後鏡頭一剪是什麼?他在家裏沒好氣的一再跟立夫對峙,立夫不知怎的又胡言亂語了,這前後兩幕,一動一靜又是強力的對比!《築巢人》表面談自閉症,但它其實聚焦自閉症病人的家屬。要「循循善誘」、有「愛心耐性」,我們都說得太容易、把世界看得太簡化。放在陳父跟前實實在在、日復一日的,卻是了無止境的乏力感、低落、沮喪。

父親的希望與絕望

所以電影最犀利是拍出陳父絕望一面。沈可尚跟他的訪談故意側拍,而且只用了兩段。重點不是他談話的內容,顯然鏡頭前他有所迴避,重要反而是他的身體語言,很不安、不自然的弄這弄那,不停搓手的焦慮。他說自己不是偉大性格的人,像要為一旦放棄兒子找理由。電影充滿詩意但絕望的結局,呼應了他這份疲憊:他跟立夫上陽明山,霧色昏沉,他把兒子遠遠甩在後面。立夫開始在吼叫,鏡頭拍着陳父背影,他一直往上爬,但吼叫的回聲如鬼魅般纏擾他。聲音是他的獨白:「我可以放棄嘛?有時候,一刀給他,一了百了。」那個上斜的畫面,吼叫的回音,我至今仍歷歷在目。事實上,那種希望到失望的落差,想過離開但每天起來還是老樣子活着的矛盾,亦人之常情。從某角度看,人生就如薛西佛斯推石上山般宿命、徒勞無功。

沈可尚之前拍過另一部關於自閉症的紀錄片《遙遠星球的孩子》,差不多四小時,沈親自配旁白,資訊性的談自閉症兒童,態度比較正面。《築巢人》可說是他對類似題材的反思,瞥見藝術家的自省。陳父是個複雜人物,言行甚或自相矛盾,但正是複雜才貼近真實。《築》讓人看得很不爽,不夠勵志、熱血,但更震撼,它示範了紀錄片即使探討社會議題的另一可能性。它應該不會很賣座,但確實把「台灣紀錄片」帶到另一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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