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14日 星期日

阿離 - 在她與他之間的雙生者

星期日生活   2013714

【明報專訊】希臘神話中,有一位俊美男子,名為赫馬佛洛狄忒斯(Hermaphrodite)。一天,他穿越林地,逕自在湖邊俯視自己的水中浮影,湖中水仙薩耳瑪西斯瞥見他竟一見定情,然而赫馬佛洛狄忒斯卻斷然拒絕,更逃跳至另一條河流去。水仙意決,隨他投河,更敬禱眾神,望與所愛者終身廝守,諸神把她與赫馬佛洛狄忒斯糅成一體,遂成陰陽雙生之人。神話中的雙性人,浪漫輕靈,然而現實中的雙性者,卻是身心凋零;承受着社會制度的龐然宰制,涉難而生。

700有一人隱伏源於恐懼

在同志、跨性別人士漸漸在公眾眼簾下昂首而出的世代,雙性人——一個被隱去的群體,匿迹依然。「藩籬以外——認識和關愛雙性人」的唯一義工、註冊社工和臨牀治療師陸月明(細細老師)說,「在香港,大多數雙性人都不敢現身,求助都不敢。」據最常見的統計,平均2000個嬰兒之中就有一個有機會成為雙性人。然而,某些症狀出現的比率會更高,例如克氏症候群(Klinefelter's Syndrome),又稱XXY症候群,每700個就有一個。陸月明估計,香港40歲以下的雙性人約有最少300500個,然而,目前她接觸過的僅只4人。隱藏,源自無比恐懼。在這個男女界線楚漢森嚴的國度,身懷雙性的人,為免遭受歧視,只能順伏在一個被安置的性別下,惶惶而生,「身體器官有事就到醫療機構,不快樂就說自己是抑鬱,可能在那些位置已經止了血,未必需要暴露自己的身分」。

XXY性徵模糊

雙性人的身體特徵,因人而異,並非每個都恍如藝術造像般同時擁有乳房和陰莖,其性器官多數有着性功能障礙,甚或不育。雙性同生,原屬由性染色體異常引起的遺傳疾病,呈現出性別模糊的生理狀態。較多人認識的包括克氏症候群,簡稱XXY,患者的乳房會有輕微發育,但睾丸大多發育不全,無法生育;先天性腎上腺增生症(Congenit aladrenal hyperplasiaCAH)的患者,由於男性荷爾蒙分泌過盛,會引致男嬰性早熟而身材矮小,女嬰則容易因陰蒂肥厚而被誤認為男性;雄激素不敏感綜合症(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AIS)的男性患者會長有部分女性性徵,例如陰部和乳房,卻沒有卵巢、子宮或睾丸,部分更會患有尿道下裂、陰莖短小或男性女乳症。

制度下,被排斥的人生

在香港,雙性人彷彿是一個不存在的族群,「眼見的情况是零,系統中是沒有這些人的,當你不是男不是女,出世紙就不知怎樣寫,因此一出世就要先歸邊,才能在系統內生存」。歸邊,即是在他們呱呱下地的剎那,由醫生和家長選擇,究竟要長為男生,抑或生成女人。然而這種凌駕當事人意願的歸邊方法,一到青春期就一一失效。陸月明說,例如AIS的患者,大多有尿道下裂的問題,一般男性的尿道在陰莖前端,他們多數在中間或會陰,因而無法站立小便,嚴重的話蹲下來小便也難以控制流向,「這些問題要用手術糾正,但失敗率會很高,如果是小時候開始做手術,往往都要做四五次,甚或十多次,最高紀錄是廿多次都不成功。」

手術,就是貫串人生的環節。由於某些雙性人身體機能存在的實際問題會阻礙其日常生活,需要以手術糾正。重複又冗長的手術就銘刻在他們的童年憶想裏,「醫院會把他們聚集在暑假裏做手術,因此他們從未試過在暑假時去玩,每年暑假、寒假都不能,因為在那個時間才可以用一段長時間去做手術,而又不會影響學業」。然而,折騰斑斑的手術後,即便性器官重建成功,也無實際效能,更不能護佑它們免遭制度的厄難,「人生上的每件事,(對雙性人來說)都有很多風險」。自稚小始,生命就刺芒處處:小時候永遠都要在小息後上廁所,因而被老師批評、被同學笑玩;到洗手間總是提心吊膽,生怕性別曝光;到海灘也要為穿泳衣或泳褲掙扎一番,步至更衣室,又是難堪。瑣碎生活,都是一陣陣痺痛。

心靈創痛愛的遠離

除了皮肉之苦,雙性人更要負承心靈的創痛。情緒病、抑鬱、焦慮、人格障礙等,成為雙性圈子的長久陰霾。撕痛,往往始於最初,「家庭,就是他們受的第一個傷害。一個小朋友出生以後,最先得到愛的地方就是家庭,但是不是所有父母都能夠接受自己的孩子生成這個樣子?」家庭之愛,並不如社會歌頌般偉大,在未知與恐懼面前,愛亦會怯弱頹靡。陸月明曾接觸一個雙性人,生於圍村大家庭,身患XXY的他是孻子,一臉秀柔之氣,渴望當女生,「這不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問題,是丁權問題。後果很震撼,沒有了丁權,整個家庭、整個姓,都接受不了。」家人族親,覺得他丟了整個家族的臉,身成侮辱,必須與原生家庭脫離關係,流徙異地。

除了家庭,情愛也令雙性人痛徹刺骨。普通人總以為雙性人會因為生理性別的模糊而影響性取向,然而陸月明解釋,其實兩者並無關聯,更可完全獨立,「性取向是基於性別的二元對立,對雙性人而言,說不上性取向。我總跟他們說,不要理會人們怎看,因為你自己都定不了是男是女。不要想這件事,你只要喜歡那個人,就可以了」。然而,雙性人的情愛,損傷斑斑千瘡百孔。因着身體的失能,離合難免驟然,撕心裂肺鬱痛滿懷。陸月明記得有那樣貌娟秀的雙性人,總惹一身傾慕,然而每每相牽至玉帛,山盟海約終也四零八散,「去到性事時,男方一看到她的身體,嚇得雞飛狗走。她很希望自己的伴侶能夠接受自己雙性人的身分,她不想在認識了十年八載後,被人拋棄就更痛,但現在還未成功挽留一個。」縱然能締結婚約,亦最終仳離,「問題出在哪?是因為他不夠溫柔?(他)不夠高大?不夠照顧太太?」拋棄,源於恐慌與歧視;一切恐懼層層積集,轉化成雙性人生命中的無窮詛咒,「這些情緒問題,令他們難以面對生活而自殺的機會很高。一個四十多歲的雙性人說,他小時候就被施手術靠邊站了,那時在醫院認識的人,從幾歲開始認識的十幾個朋友,現在都沒有了,只剩下他一個,其他全部自殺死了。

「第三性」沒保障

「雙性人最怕被人當作怪物。」陸月明說,雙性人與同志、跨性別人士並不相同,然而卻身受前兩者所有的歧視,流落至更邊緣之境,「如果一個變性人和雙性人站出來,大眾會較想看哪個的裸體?一定是雙性人的。這也是(反映了)身體侵犯的情况很厲害,而他們最怕的就是性侵害。」她憶述有雙性人的哭訴,自己曾被人剝去衣服查看身體,施暴者包括朋友和執法人員。目前香港並沒有任何為雙性人這些「第三性」而設的制度或指引,無論是監禁、住院、出入境、拘留或搜身,都以他們身分證上的性別為依據,令他們面對極大的心理壓力,例如自覺為女性的雙性人,因為自小已被歸邊為男性,入住醫院時便被分配至男性病房,令她更感威脅,身心皆疲。

雙性人的一生,都要與醫療系統和整個社會制度,孑然孤獨地抵抗。在他們崔巍陡峭的人生路上,大眾能夠憑藉哪種方式,減輕他們的創痛?「我們可以做到的是先建立一個正確的認識,什麼是雙性人。如果大家能正確認識,就能少了歧視。他們是普通人,都是在一群不完美的人口裏,而我們本來就沒有人是完美的,關鍵是是否去到一個殘障的程度。」生為雙性,不一定要被視為一種身體缺陷,但也不能對差異視而不見,「我們接受他們的殘障,但不一定要掛在口邊。他們有這一方面的殘障,但不代表不能過我們大部分人的生活。我們也不需要整天提起他們的殘缺,但要分清楚他們有什麼需要,幫忙和關愛他們,把他們當做普通人就可以。」陸月明解釋,「不論是雙性人或普通人,差異的地方遠比我們相同的地方少,他們對社會的貢獻跟普通人都是一般的大。」

文 阿離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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