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13日 星期日

安徒 - 進步,能不流血嗎?

周日話題   星期日生活   2013年1月13日

【明報專訊】去年最能掀動人心的新聞,除反國教運動、特首和立法會選舉、僭建風波和拉布事件之外,想就是議員和藝人同志相繼「出櫃」,為同志爭取平權的運動,推進了一大步。而文章見報的今天,也將會有數十個基督教團體到政府總部門外,名為祈禱音樂會,實為示威。活動還在早幾天已大賣廣告,更有署名為知名牧師指斥撒旦的電郵四處流傳。

可見,香港右派基督教勢力為了阻止同志的平權立法,已經戰鼓雷鳴,公開展示實力。相對於過去往往強調要透過統合整個基督教圈子的意見,達成共識而後行動,這次由幾個規模較大的新型巨型教會(megachurch)帶頭,高調地以堂會名義展示實力,其實也可以視為本地「基右」陣營的一次公然「出櫃」。

眾所周知,基督教右派(基右)和同志運動的衝突,在英美新保守主義當道的年代,是美國當地文化及政治主題,學者與媒體稱之為「文化戰爭」。列根與大小布殊的上台執政,大大得力於他們勁炒的道德議題,以及他們背後的新興而好戰的基督教宗教力量。然而,隨着金融海嘯到來,以及伊拉克、阿富汗戰爭的挫折和困局,美國在這幾年也漸漸走出這種以道德議題凌駕政治議題的荒謬,擺脫無風起浪的道德恐慌陰影。表明贊同同性婚姻的奧巴馬再度連任,同時四個州份的同性婚姻公投都獲通過,右派基督教勢力可謂節節敗退。這些趨勢表明,進步政治力量在美國正在重振,而保守派則四面楚歌。

基督教右派迅速發展

可是,如果以為這是文化戰爭的終結,可謂大錯特錯。因為美國基右並非一種文化保守主義依附在一股右傾政治力量的偶然組合、臨時政策結盟。相反地,在它幾十年的發展中,已相當程度上改變了基督教信仰生活的方式,以及教會的組織形態,深遠地轉化着基督教社群和周遭社會和政治環境的關係。更重要的是,基右作為一種模式,它已不一定由美國內部的政治光譜定位,而是變成一種向全球擴散的動力,再而結合各個國家和地區的不同狀况,衍生出各帶地方特色的基右。

雖然,西方中心的伊斯蘭恐懼在九一一後大力發酵,人們往往以為世界上只有一種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在威脅世界。然而,事實上,在非洲、亞洲和南美洲,人們都可以看到那種既是宗教運動,也是政治運動的新型基督教原教旨主義、文化戰爭論述,和激進強悍但立場反動保守的基督教力量在迅速發展。香港只是這個大潮中的一個案例。

事實上,過去幾個月來香港開展了同志平權立法的「爭論」,已可見證這種「文化戰爭」已經主導及凌駕了香港公共論述習慣了的擺事實、說道理的方式。相反地,環繞着何秀蘭提出的一個僅僅要求「諮詢」的議案,建制派的主力和立法會內的保守派基督徒,立即以「消滅於萌芽狀態」的態度,一致聯手封殺。但顯然不是平心討論價值觀問題的議會運作,而是「敵我意識」的急速動員。
只問權力的宗教觀念

照道理,香港政治上原來只有民主普選等憲政議題才會有「泛民」和「建制」之間習慣性的敵我意識。一個從表面上看只是價值觀之爭的同志議題,大可開誠布公,訴諸理性地爭論。可是,建制派和基右陣營的幾位辯護士,卻仍然是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態度,一開始就要「寸步不讓」。如非敵我意識的文化戰爭心態作祟,又將如何解釋?如非建制最大黨民建聯和教會「反同勢力」有了默契,何以他們竟也如學舌鸚鵡一樣,與基右組織慣用的措辭、理據,亦步亦趨?

當然,如果看官一直觀察香港教會和政治力量的互動,就毫不會驚訝,因為民建聯和基右龍頭教會,以及今日「出櫃」的這一股基右力量,早於二○○七年就達成合作共識。這幾年以來,恩福堂助選了梁美芬、陳茂波入議會,當日為教會和基右勢力互相締結「非神聖同盟」而拉線的蘇錦樑亦當了兩朝高官。今日主持政制事務的譚志源、下了台的林瑞麟都是高官群中的「祈禱小組」成員,他們頻頻在香港的基督教媒體上曝光,受吹捧和讚頌。因為,今天基右的社會觀和政治觀重點已不在教會有什麼與政治及社會互動的非俗世原則,而僅在於有基督徒身分的高官進佔高位,他們本身已可令政府運作充滿靈性恩典。

顯見的是,這種宗教觀是不問意識形態,只問誰有權力的。這也是今日親京建制發覺教會是如此和他們親和的原因,一洗基本法草擬的初期,對教徒參政的那種深深的疑慮和防範。建制陣營長於以利益交換來作統戰,但在意識形態上,卻無實力推動一股可以分散港人執著於民主普選議題的保守主義意識形態。港式基右正好填補了這個真空。

嫉「同」如仇的好戰意識

從來,文化保守主義和政治保守主義,都不是相互孤立起來的兩碼子事。所以 ,能否容忍同志的另類生活方式只是其次,那只是一個幌子。最關鍵的是通過動員「恐同」情緒的運動,渲染家長們的恐懼,使他們加強嚴加管教的自發社會控制,把港式「怪獸家長」政治動員到保守建制陣營的一邊來。所以,他們根本毋須理會是否實質地在「反歧視法」的具體條文上理性爭辯(也當然不會,因為還沒有),而只着重借題發揮,反反覆覆把所有人都拉進一種憂慮、恐懼的氛圍中去。

問題的關鍵是,這種憂慮的動員一定要一個不斷被暗室化、妖魔化的「他者」,以作心理排斥對象。這就是為什麼雖然香港基督徒同樣是少數,但他們並沒有以作為「少數」的同理心,去考慮另一個少數族群的處境,反而要反覆強調對他們堅持一種對待撒旦般的心底敵視?

事實上,基右轉向後的教會所充滿的是這種「嫉『同』如仇」的好戰意識,難以平心以fair mind討論問題。例如他們用「反對同性婚姻」的同一堆理據,去回答你說現在只是關於「反歧視」立法。因為區別對待的話,就會離開他們設定的「恐懼政治」(politics of fear)的遊戲規則。理由只是,他們認為敵對的同運勢力會貪得無厭,得寸進尺。

性向歧視是文明恥辱

基督教平日滿口包容、慈愛,卻又要堅持「寸土不讓」。這是基右化的信仰帶來的內在困難。筆者也想起,前幾年基督教圈子利用《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這套電影,歌頌兩世紀前一名基督徒議員Wilberforce努力參與立法禁止奴隸貿易的事蹟,以教誨基督徒要參與關懷社會。當時有一些評論指出,Wilberforce並沒有贊同廢除黑奴,只是廢除奴隸買賣,談不上真正進步。當時有Wilberforce事蹟的推手(一名頗有名聲的「反同」教授)回應說,當時有更頑固的反對派,所以廢除奴隸貿易已是很進步的主張。

我能夠想像,當時的頑固派理據肯定會包含這一條﹕你今天給他們(那些黑奴)免於被買賣的自由,他們就會得寸進尺,有一日他們會要求當總統!按照今日「反同」派「滑坡理論」不容「得寸進尺」的邏輯,Wilberforce正是打開缺口的始作俑者。 事實上,今天美國也已選上了黑人總統。

不同性傾向之間的平等權利會受開明國家的立法保護,這已是世界的主流。性傾向歧視跟其他一切類型的歧視一樣,已是文明社會的恥辱。因為沒有人希望重演紐約一九六九年流血的「石牆起義」(Stonewall Uprising)才能為同志爭到平權。香港人一向以為自己身處的城市,是一個開明、進步的國際大都會,這幾年還以「紐(約)、倫(敦)、(香)港」並稱,以自抬身價。可是,基右最近的空群「出櫃」,也向全世界暴露了,在外表上有着紐約般世界主義面貌(cosmopolitan)的香港,其實在骨子裏深藏着來自Texas, Alabama, Mississipi的恐同和歧視文化暗角。

當筆者讀到今日的示威者前天刊登的廣告謂﹕「為已受逆向歧視者求安慰,為掌權者求智慧」,我本來無法欣賞的Wilberforce,原來的確已是「相對很進步」,只是,當日那些Wilberforce的推崇者卻又已轉換了角色,像當年反禁黑奴貿易的頑固派一樣「寸步不讓」,都去了為掌權者求智慧。

世界是如此顛倒……進步,能不流血嗎?

文 安徒
編輯 梁詠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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