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12日 星期日

陳雲 - 宋朝文治與中國憲政——讀蕭建生《中國文明的反思》

2010年12月12日

【明報專訊】香港俗人喜歡趕風潮。本年十一月,動畫版的《清明上河圖》在機場博覽館展覽了三個星期,觀眾接近一百萬人。張擇端的民俗風情畫,忽然成了中國最高的藝術精品,定名為「智慧的長河——電子動態版《清明上河圖》」。風俗畫的境界不高,然而論到景物的佈局和定位,《清明上河圖》也有精巧之處。宋朝的畫師將景物定格,在畫卷上羅列,達致視野流轉和視覺均衡,然而這些卻被動畫版取消了。人物從關口行到城內,後面的空間卻無事物補充,形成難堪的空白或凌亂。

宋朝勝於唐朝

假若真的要動畫化,必須將跨媒體的呈現形式重新思考,將動態的景物重新佈局,這需要的不是一隊動畫製作人員,而是十幾個張擇端。在當今大陸,即使是出一個風俗畫師,也是不可能的事。《清明上河圖》的動畫版也不是戲擬(parody),戲擬是有幽默感和諷刺意義的——例如在城內加幾家現代超市和地產經紀行,動畫版只是burlesque,惹笑的滑稽表演而已。宋朝的精緻風情畫,在今日變成滑稽表演,是中國文明的悲歌。

文化品味是政治開門〔Vic:開放?〕、經濟繁榮、思想自由和道德氣節支撐起來的。文化品味是判斷一個朝代是否盛世的最高標準。中國文明的頂峰是宋朝而不是唐朝,史學家陳寅恪如此判斷。唐朝承六朝之亂,仍是中國文明的中興期,不是全盛期。盛唐有科舉,但門閥、世族和武將藩鎮仍在,典章制度仍不穩固,文治武功只是曇花一現,頃刻之間,便是藩鎮混亂和朝臣與外戚傾軋。初唐仍有些名臣,往後的士人很多是追逐私利的。宋朝雖然武功積弱,但士人之氣自始至終都是旺盛的,即使蒙古蠻夷滅宋之時,丞相文天祥寧死不降,陸秀夫背負宋帝在崖山投海自盡,隨宋帝跳海自殺、不受蒙古屈辱的軍民,有十萬之數,令蒙古大軍肅然起敬。蕭建生的《中國文明的反思》,記述了這一幕。明朝出了許多吳三桂,宋朝卻是個沒有漢奸的朝代。

共和政治的萌芽

蕭書的第五章,「古代中國文明的頂峰——宋朝文明的偉大與消亡」,值得細讀。

我們認識的宋朝,是《七俠五義》、《包公案》裏包公不畏強權、高舉正義的宋仁宗盛世,也有《水滸傳》描寫的宋徽宗的衰世。然而,由於《水滸傳》流行,宋徽宗的衰世便成了宋朝的共同記憶。然而,包公的宋朝盛世,足可稱道。宋太祖奪了後周柴氏的天下,立了誓約,後代登位之時,必須到此誓碑背誦其內容﹕ 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而且「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即使是單方面的誓約,也約束了皇權。宋朝以文官治國,皇帝不得私自下旨,詔令必須得到宰相副署,宰相甚至可以過問帝王家事。宋太祖建德二年,恰遇三位宰相相繼退休,趙匡胤想委任趙普為相,但無現任宰相副署,只好召開會議處理。朝臣建議效法唐代甘露事變之後宰相去世而必須臨時委任宰相的案例,由宰相之下的尚書副署,以便委任宰相。太祖認為不可。再次會議之後,決定用開封府尹副署,即是類似用首都市長副署的方法,解決此行政危機。蕭建生認為,宋朝中國已有了的共和政治的初階。

宋朝開始燒煤及以煤煉鐵,鼓勵商業,以營利稅收充實政費,因此可以增加進士的名額,官俸也極高,寒門子弟如歐陽修、范仲淹出士,生活富裕,可以人格獨立,不像唐朝的卑微,必須投靠世族。北宋的皇帝仁厚,官員上書論政或彈劾朝臣,從未受罰。士人互相砥礪氣節,即使結黨而爭,也是為了政策意見和天下利益而爭,並非為了私人利益,王安石、蘇東坡和司馬光之間黨爭,並不影響官員之間的君子情誼,落台者頂多是貶官和流放,不會遭受迫害。唐代的牛李黨爭,比諸宋朝,不可同日而語。

唐宋八大家之中,宋人佔了六位;四大發明之中,有三項出自宋朝。然而,宋朝的文治、仁政和黨派共和並不牢固,皇室的私自誓約也不及英國同期的《大憲章》一般,有約束力。《大憲章》是貴族與皇帝之間的盟約,約束君權,是近代憲政的開端。

長期抗衡,催生憲政

蕭建生在書首高舉聯合國的《人權宣言》,以此來衡量中國文明,是無謂之舉。他寫宋朝的帝王誓約與英國的《大憲章》的比較,反而要着力一些。以我的讀史經驗而言,中國的大問題,在於憲政無從建立,大一統來得太急躁,摧毁了多元抗衡的力量。唐朝的盛世,是由於有漢末魏晉及南北朝的長期分裂所形成的地方藩鎮及京城世族的制衡,使得皇權受到約束,人才可以多出。宋朝的盛世也是承接五代十國的長期分裂而形成的多元制衡。然而,此種制衡由於缺乏憲政的保障,大一統之後,即使帝王自我約束權力,世族也慢慢被皇權吸納,經歷五六位帝王之後,便落入頑愚帝王和腐敗朝臣之手——例如宋徽宗及童貫、蔡京一類的朝臣。

近代中國之大患,也是滿清覆亡之後,分裂的時間太短,地方自治、軍閥割據和南北對峙的局面由於日本侵華、蘇聯干預而過早結束,不能形成長期的多元勢力抗衡,無法立下盟約以互相約束權力,從而開啟憲政。清亡之後,過早來臨的大一統,不論是統一於皇權或革命黨,於憲政之建設,大大不利。故此,觀察近年大陸地方勢力因爭奪利益而彼此對立,甚至有時抗拒北京政令,即使是混亂而失序,反而是憲政誕生的契機。不是撥亂反正,而是歸亂而入正,此等黃老政術,不是普通人可以明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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